请问谁有王安忆的“看黄河的日子”这篇文章?谢谢。
看黄河的日子
王安忆
去看黄河的日子,都是在起风的天气。第一次是在郑州的花园口,风几乎将我们推下大坝。人们告诉我,在涨水的季节里,黄河就在我们站立的地方。黄河看上去混沌而苍茫,凝滞不移窄窄的一条。风呼啸而来,将沙石袭击我们,天都暗了。我在心中复习着历史书上每一次的黄河决堤和改造的记录,每一次的决堤和改道都为我们带来了政治与经济生活的改变。最近的一次是蒋介石为阻挡日本兵,在此处扒口,淹没了无数村庄和县城。往日里读过的书这时竟有些生疏,我们是黄河的儿女这一个命题也有些含糊,不如诗歌里唱的那般清晰肯定。
再一次看黄河,已经到了陕北的佳县,也是一个大风天。那是比花园口更强劲的风,沙粒却细密多了。它是无声无息地腾地而起,烟雾一般,在车窗前弥漫开来,然后便听窗玻璃上极细密而有力的敲击声,窸窣一片。汽车如同搁浅的船一般停下了,硝烟一般的黄雾渐渐清散,汽车爬上了山。佳县是一个坐落在山头上的城,临着黄河,是当年宋、金、夏激烈争战的要塞,一千年里战争无息,最近的一场战争是在七十年代初期,保皇派们占据了佳县,一天当关,万夫莫开,造反派们攻打了一年有余而无战功,俗称“铁佳州”。这时我们还没看见黄河,风沙是柔韧地包围着我们,透过黄雾般的迷沙,我们看见了蓝的天空和红的日头。我们知道,我们已到了制高点,黄河就在我们脚下。然后,我们就看见了黄河。汽车在沿河的公路上驰了一段,河对岸是另一个省份的千沟万壑的土地,我们听司机说一个灾难的故事,就发生在三年之前。白云山庙会时候,一条渡船在河心覆没,几十名虔诚的求签者丧生。转眼间我们爬上了山,到了白云观的脚下,风沙如潮如涌,四下里十分寂静。在我们登临白云山的时候,黄河成为我们的背景,对岸千沟万壑的土地,成为我们的背景。当我们偶一回头,便惊异地发现它们是那样沉寂无语地迫在我们身后。
后来,我们下山,驰回佳县,去香炉寺。车停在岩边,我们步行穿过城墙的荒芜的城门,走下山道,远远已看见有一精致淡泊的小寺,立于岩头之上,黄河在那岩头下不动地流淌,风卷黄沙,如歌地行走在山崖与黄河之间。然后我们返身离去,告别黄河。然而,最惊心动魄的一刻却发生在这告别的时刻。就在我们返身向回走去的那一刻,我忽然看见了峭壁上的金代古城墙。巨大的石块垒起的墙垣,沿了山崖,静默着矗立在风沙蔽日的苍茫天空之前。我惶惑地朝了城墙面对的方向看去,我看见了黄河。这是我第一次看见黄河,这也是我最后一次看见黄河。霎时间,许多厮杀的战争场面在黄河畔演出。刀枪铿锵,血肉横溅,战马嘶鸣,杀声如雷。江河是天然的屏障,以此分割了地域、国家、人种、民族,于是,所有的历史便从这人类第一个舞台上开始了。风声贴地而起,如同一首一千年一万年的悲歌,风沙粗暴又温柔地敲击我的身躯,想要唤起我对几千年的祖先沉睡的记忆。多少从侵略到融合的故事在这里发生,人马厮拼中,强大的血统得以劫后余生,我便是这有幸生存的民族的一脉血液。城墙断断续续,巨石与巨石之间,杂草丛生,有黑色的鸟扑来。城墙与悬崖连成陡峭的一壁,濒临黄河。黄河对岸另一个省份的沟壑大地,如恶浪澎湃的黄土的海洋,无边无际,与浑重的天空融为一体。我背了黄河走向城门,黄河复负在我的背上。我最终真走进黑暗的城门,触摸到残留的铁销的遗迹。门洞如深深的隧道,黄河最终消失在墙的废墟后面。
风声骤起,这便是去看黄河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