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后是如何死亡
昏黄的烛光一颤一颤,烛泪披下,眼见已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分。珠帘锦帷掩不住大殿内垂死的气息。一位锦衣华服的中年男子站在宽大的塌前,望着一床暗金色绸被下枯槁的老妇人,怔怔的发呆。
“冷,是起风了吧?”床上的妇人翕动着嘴唇说。中年男子应了一声,向悄然侍立的宫女吩咐道:“去,关上窗子。”两名宫女四处查看了一下道:“启禀赵王,门窗原就关实了的。” 赵王吕禄正要说话,老妇人微微摇了摇头道:“还是冷!”吕禄道:“太后,我叫他们再给您加条被子?”太后吕稚眉头一皱,意示不肯。吕禄想了想道:“多点几盏宫灯,只怕也暖和些。”吕后轻声道:“是我叫他们把灯都灭了的,刺得人眼睛疼。”见吕禄为难,便道:“你先休息去吧,待会儿我叫人传你。”分明是要留遗命了。吕禄心中微酸,答应着退了下去。吕后闭眼歇息,耳中听得窗外风声隐隐,恍惚中却像回到了从前,带着孩子们锄草的时节。那时候天是高的,云是淡的,田里的庄稼齐整整的一片,一见杂草就动手铲除,即便有风,也是和暖柔缓,拂面怡人。
记得一次一个老人经过,求些水喝。吕稚从瓦罐里倒了些给他。老人喝完了水,抹抹嘴上的水珠道了谢道:“小老儿自幼学过相面之术,愿为夫人一观。”吕稚应允。老人望了望道:“夫人您是天下的贵人。”吕稚欢喜,又请为孩子相面。老人看看日后的孝惠皇帝道:“夫人所以能够大贵,就是因为这个孩子。”吕稚心中一动,面上却不露声色,又指女儿。老人望后也说是贵相。老人走后,刘邦恰自邻家归来,吕稚满面笑容说了此事,又道:“这人刚走,不会远,你也追上去请他瞧瞧,只怕真是个有来历的老人家。”刘邦片刻即回,笑道:“他说我的相貌贵不可言,我说他日果然应验,必有重报,他倒没说什么。”便是从那一日起,吕稚心中依稀有了一个梦。随着刘邦参加义军,势力愈大,声望愈隆,吕稚心中那个梦便也愈益成形。项王兵败,高祖称帝,吕稚顺理成章成了吕后,她自觉志得意满,梦幻变真,一心一意辅佐夫君平定天下,操劳终日却甘之如贻。直到有一天,有人险些儿就戳破了她的梦,那人便是高祖的新宠戚夫人。
戚夫人千伶百俐,美艳如花,且又生有一子,名唤如意,爵封赵王。高祖驾幸关东,带了戚夫人随行。吕后独处深宫,不由得又羡又妒,又是委屈,暗忖:我是皇上结发之妻,正宫皇后,理当母仪天下,行事不可失了分寸,只是这么多年的夫妻情分,却不敌那贱人的狐猸手段!我在这里惮精竭力,辅理政事,她却陪侍御驾,朝夕相伴。皇上这时有她在侧,不知如何逍遥快活,怎知我这“国母”心中的熬煎!正自出神,忽有心腹入内密陈戚夫人在关东日夜啼哭,“欲令今上改立太子。”吕后手一颤,一堆竹简散落地上。她定了定神,脑中迅速闪过了当年铲除田间杂草的景象,掩饰的道:“今儿翻了半日奏章,手也酸了,你叫人把这些……”往地下一指续道:“转发丞相,就说我都看了,很妥当,让他们商量着办吧。”那心腹领命收拾竹简,正待出去,吕后又道:“你请留侯过来,我有话说。”
吕后想了会儿心事,一抬头见留侯张良已然赶到,忙责备下人们道:“留侯来了,也不看座!”当下命张良坐了。张良温厚的笑道:“皇后不需见责,是臣见皇后出神,未敢惊动,特意叫他们不要出声。”吕后带笑斥道:“你是皇上肱股之臣,本宫视你一向也如家人一般,却又这等客气起来!”张良不由心中赞佩:吕后出身平民,并非什么世家大族之女,全靠她自己平日留心政务,多读古籍,每遇不懂处,便向宫中大儒请教,如今言谈气度,识见才干均是一派皇家风范。一边想着,一边作揖问道:“皇后见召,未知何事?”吕后喝退左右,推心置腹似的道:“只因戚夫人哭闹不休,欲令皇上废了太子。”说时目光犹如两道冷电逼视张良,一瞬不瞬。张良垂下眼皮道:“使不得,太子仁义宽厚,正是续承大统的良选,动一动,天下惊!”吕后这才移开目光,叹了口气道:‘“皇上要废,我一个妇道人家,也阻止不了,只望你们几位老臣能出面为太子作主,日后我们娘儿俩自然不忘了你们的好处。”张良沉呤道:“就怕忠臣之谏,不及戚夫人几句枕边之言。”吕后重重叹息一声道:“既如此,罢了,也只有听任皇上听信谗言,废去太子,耸动天下了。他日赵王如意登上帝位,你们好好辅佐他吧!”一阵风起,殿中垂挂的帷幔陡然飞舞起来,随即一声闷雷,大雨如注。吕后淡淡的道:“真是天有不测风云。”张良躬身道:“风雨过后仍是丽日晴空,皇后不需疑虑。”吕后道:“哦?”张良道:“臣有一计,或可解得此患。”
之后是凭着张良之计,请来了商山四皓,又有众臣力争,高祖方以“羽翼已丰,难动矣”打消废立之念。若是如意登位,戚夫人母以子贵,自然更觑上后位。高祖百年之后,只恐自己性命亦是不保,思之当真不寒而栗。
高祖于十二年四月甲辰崩,孝惠帝即位,吕后称太后,分封诸王,便暗自盘算要将当年的那个梦做得更灿烂些。然而在此之前,尚有一事未完,令她不能称心。惠帝元年,吕后令人囚戚夫人于别宫,召见赵王。使者往返三次,均被赵相建平侯周昌挡回。吕后大怒,强召周昌入宫,再召赵王。惠帝心知不妙,亲自迎赵王于霸上。二人同返宫中,晋见太后,饮食起居,如影随形。吕后暗怪孩儿心肠太软,却也不便过于拂逆了他,只得令人严加监视,静候良机。十二月惠帝出猎,赵王贪睡不起,吕后急使人逼他饮了毒酒。惠帝返驾时,赵王尸身犹温。惠帝不由得跌足而叹,泪如雨下。
这年夏天,吕后令人提出戚夫人,吩咐道:“斩断她手脚,挖出她双眼,拿火灼聋她耳朵!”想了想又道:“慢着,再用哑药喂她,丢到最污秽的去处!”当下靠在锦垫上,双颊滚烫,心中乱跳,牙根里也有种痒痒的酸楚,只觉世上快事,无逾于此,又想我孩儿素性柔弱,当日一意回护如意,着实可气,今日偏叫他来奇事共赏,方泄我恨,便使人召来惠帝,同往茅厕。惠帝远远一看,只见一个人不像人的东西在粪便中蠕动,捂鼻问道:“母后,这是何人,如此形状?”吕后笑道:“皇上有所不知,这不是人,乃是‘人猪’,是天下最贱的畜生。戚夫人原是妖物转世,迷惑先帝,也只有到了为娘的手上,才能将她打回原形。‘人猪’的儿子自然也是畜生,还妄想登上龙位……”不等说完,惠帝已跌跌撞撞,站立不住,随从连忙扶住。惠帝满脸虚汗,面色惨白,道:“回宫。”回到寝宫,呆了半晌,方才放声大哭,派人向吕后道:“这等惨事非人所为,我为太后之子,终究愧对苍生,不能治天下。”自此一病不起。吕后趁机扩充势力,临朝称制。惠帝死后,吕后哭而无泪,及至张良依其子之计,使诸吕入宫统领南北之军,方才落下几滴泪水。
吕后另立新帝,听政不上几年,吕氏大兴,多有封王者,众臣虽也嘀咕着“先帝有命,非刘姓不得封王”,慑于吕后积威,也唯有敢怒而不敢言。刘氏诸王则日益凋零,或擒或杀,少有善终者。吕后大权在握,排斥异己之外,却也并不擅作威福,私下里常向诸吕道:“群臣不敢妄动,皆因咱们这些年来少用刑罚,休养生息,宽仁爱民,天下因此安定。若是没有实绩,胡作非为,不但众臣不满,富贵不保,也违了我的夙愿。我便是要让他们瞧瞧,吕家什么地方不及刘家,你们要替我争这口气!”
然而吕后如今不能不承认,就算权势通天,终究也敌不过岁月无情。与萧何一同诱杀韩信时是多么精细果断,这会儿却又是如何的精力不济呵!不说军国大事,有时连一根发钗也会记错了地方。宫女说在紫檀匣子里,吕后偏说在妆盒里收着,结果是在匣子里找到了那根钗。宫女吓得跪在地上,浑身乱战,吕后倒笑了,道:“是我年纪大忘性大,你怕什么?起来吧。”那宫女叩谢天恩,仰头一望,蓦然惊觉女主吕后已是华发满头,笑容里竟也有着淡淡的落寞。宫女心中闪过一个大逆不道的念头:似乎高不可攀的皇家太后,原来也是个会老会病的平凡女人。
近三四个月来,吕后的病情日重一日,全国名医云集长安,开出了流水般的药方,只如泥牛入海,不见消息。这一晚,吕后自知不起,弥留之际嫌满殿灯光太过晃眼,叫人只留下几枝残烛;又觉身上寒冷,命人关紧门窗,生了火又怕太亮,加一床薄被又觉太沉,也就只能任由这僵冷四处蔓延。她闭着眼,听着窗外的风声,忆起自己的一生,不知为什么,刚强坚毅了一辈子,这时竟也忍不住沁出了一滴混浊的老泪。是沧桑来路走得太辛苦,还是不甘就此弃了这大汉帝国的锦绣江山?似乎都有些,却又不尽然。是仍在为高祖移爱他人委屈神伤,还是为亲生儿子至死不谅解自己心悸悔恨?也有些,却也不尽然。世人皆知吕太后的辣手铁腕,却又有几人识得她的琐碎心酸?后世的人更不知会如何看她……后世,将来……我死之后……
突然之间,犹如乌云中电光一闪,她强撑着向宫女道:“传赵王吕禄,吕王产,快!”喘息片刻,对着闻讯而来的两位后辈嘱咐道:“高帝平定天下时跟大臣们相约说非刘姓不得为王,否则天下人可起而攻之。现在吕姓为王,他们忿忿不平,哀家即将离世,新帝年幼,恐怕他们会有异动。你二人要牢握兵权,保卫宫室,千万别为我送葬,别为人所控制!”说完了这番话,心头轻松了些,还想再叙些旧事,却是力不从心,便抬抬下巴叫他们下去。这两日一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这天却很快的睡着了——睡着了,再也没醒。
殿内光线一暗,两枝蜡烛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