速求吴小美、古世仓的《老舍个性气质论》全文
文学评论 1999 年第1 期
老舍个性气质
论
—
—
纪念老舍诞辰百周年
吴小美 古世仓
内容提要本文主要分析老舍沉郁的个性气质的生成、升华,及其表现的心理、行为特
征和文化理想的忧患精神。个性气质在很大程度上既决定着作家老舍的生存方式,也决
定着他的死亡形式。
文学创作作为独特的个性化创造,作
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黑暗的闸门”
舍的“五千年的历史压在你的背上”
要
“
,到老
质。
家的意识尤其是最终表现这意识的方式,
在深层次上联系着他们的心理素质、感情
世界和精神面貌,亦即他们独特的个性气
“谁以一种独特的方式感知到自己,就
同时感知到一个独特的宇宙。”(1) 作家的
个性气质正是以这样的认知方式渗透在创
作中,形成其独特的精神徽记。研究个性
气质如何统一于他们的生活与创作,是通
向认识其心理深度和创作深度的重要途
径。
老舍以风格的特异著称中外,并终生
都在发展完善自己的风格。他“以心灵为
原动力”进行创作,认定“气质不同,风格便
成为独有的,特异的”(2) 。为此,他“向来
不跟着别人跑,我的好处与坏处总是我自
己的”(3) 。众所周知,近现代是中国人现
代意识觉醒的时代,也是一个前所未有的
充满忧患意识的民族主义时代; 作为“五
四”作家的共同特征并影响于后世的批判
意识和反传统倾向,反映了中国传统文人
忧患意识在新时代的转型和高扬。从鲁迅
(4) ,需
“负起两个十字架”(5) , 众多在“立人
——
立国”和“经世致用”的思路上从事文
化建设的志士仁人,他们给自己选定的命
运,只能是奉献和牺牲,作为他们忧患意识
最富深度的特质。而老舍的特异,又在于
其浓重的民族忧患色彩,他是以自主选择
的“孤高”来抵挡生存境遇处处加于他的戕
害,为的是不丧失自己独立的人格。他称
赞宗月大师“不以富傲人”和一心救助穷
人,并以之为“孤高”、牺牲和救世精神的典
范(6) 。“孤高”已成为老舍的基本心理特
征,既给了他理智的清醒和反省的精神,也
造就了他的幽默心态,使他能超越生活境
遇而执着地追求个人道德与社会责任、历
史理性相统一的人格理想。重视个人道德
的“人”的意识,还使老舍由对生的责任的
执著,升华为对死的品质的礼赞,形成了一
种具有浓重的道德感化色彩的死亡意识。
忧患时世的使命意识,以“生于忧患、死于
忧患”的形式显示出老舍与同时代作家的
·37
·
区别,也显示出他个性气质的深厚底蕴。
一
无论从生与死哪一面看,老舍的一生
都很不轻松。他留给人的普遍印象,最突
出的莫过于温厚、宽容、幽默。但饶有意味
的是,更易为家人和至交感知的,却是严肃
沉默的形容举止和悲凉抑郁的心绪。他说
自己的性格是“软而硬”,并将温厚、宽容、
一辈子》..那样,在肉体的摧残和精神的
戕害中展现贫穷的无尚威严酷烈,甚至像
《四世同堂》那样,把侵略战争的残暴最终
定格在“饥荒”上。他能在一条“骨头全要
支到皮外”的癞狗身上“看见自己的影子”
(10) 。忧郁和沉重逼人承担,但这恰恰将
老舍卷进了永无休止的人生创造中,同时
指认着老舍那“老成持重”、“有点神经质,
有点古怪”的心理素质和精神世界,从根本
上规范着他不能像鲁迅那样把创作的焦点
直接对准下层人民的精神创伤,老舍还要
同时甚至首先顾及他们遭遇的肉体戕害!
鲁迅在死亡中表现人的觉醒,老舍的祥子、
小福子、月牙儿”巡警的精神幻灭是后至
幽默这些易为外界感知的特征归结为“悲
观”的转化,说悲观“能叫人把事情都看轻
了一些”(7) 。显然,他是在面对内心的压
抑。如果再将不同时空和文化环境中的
“生人”对老舍的直感加以考察,我们可以
看到两位日本作家的印象∶“不太明显的抑
郁表情”、“老成持重的风度”、“有点神经
质,有点古怪”;“郁郁闷闷的神情、“自
坚毅的性格、“较谨慎、胆小”(8) 。
来,在可能显示其“幽默”逐渐减少的场景
变化中(朋友
—
家人
—
—生人),老舍性
格本色的内敛特征突出了,随之突出的,正
是其基本的心理素质、感情世界清晰稳定
的特征∶抑郁、矜持、给人以沉重感。老舍
个性气质的独特色调正是这沉郁。
老舍个性气质的生成,直接源于其家
境和生活时代。一个伴随着清王朝覆灭而
生长于北京的穷人和末世旗人,却又是一
个游历了世界发达国家的文化人,近现代
中国社会的动荡乃至世界性的波澜,都为
他所见所历。他观念形态的悲观沉郁,及
其表现在行为举止中的相对轻松开朗,实
际经历的是内心的压抑和挣扎。可以说,
他的内心正是一个受压和释压的转换器!
父亲战死于八国联军陷京之难后,母亲以
惊人的毅力和隐忍的行为独挑全家的生活
重担,将她自己“软而硬”的性格同时赋予
了儿子。
·38
·
“滚滚横流水,茫茫末世人”(9) 。“末
世人”境遇,较之穷人境遇,给老舍带来了
或许是更沉重的精神压抑,而这一点恰恰
又正是在我们的研究工作中被忽略的,即
更多地关注老舍对社会不公的强烈反应,
而淡化了情感层面上基于“末世人”境遇的
民族情感色彩在生成老舍抑郁型气质上的
作用。的确,任何时候, 都是老舍最
“穷人”
富感情的自我认定。现代中国作家很少有
人像老舍那样,出于本能地从生命的崇高、
求生的欲望、被侮辱与被损害的意义上去
认识贫困,像《骆驼样子》《月牙儿》《我这
、、
“、
的。即便老舍对其笔下人物精神世界的把
握并没有达到人的本体论的高度,不具备
鲁迅那样的深刻,但他对穷困的稔熟和来
自穷困原生态的体验,的确给了他的人物
以生命的原色和质感,这是许多中国现代
作家难以企及的。在深层情感上,老舍甚
至没能摆脱“命运”这一宽泛的解释。那些
在他作品中成了“天使”的人物如《老张的
哲学》中的孙守备、中的丁二爷、
《离婚》《骆
驼祥子》中的曹先生等,既有老舍自己“命
运”中偶然性的投影,又深蕴着老舍深切的
期盼;但这些“天使”只能救助李静、张大
哥、祥子于一时,却决不可能改变他们的命
运。老舍是不善于从政治和社会革命的角
度去把握对象,但他从创作伊始就涉及到
传统命运观不再适宜于现代中国这一实
情,并且几乎是凭直感达到对现实的深入
把握,显示了他沉郁的个性气质对其社会
认知和艺术创作巨大的影响力和穿透力。
再看“末世人”境遇,较之穷人境遇带
给老舍的是更为沉重的精神压抑。不论在
事实上还是在意识中,老舍都是“旧时代的
弃儿,新时代的伴郎”(11) 。从幼年开始,
旗人地位的跌落和家庭的沉沦都极伤“体
面”,
显然,离开了“末世人”而仅从“穷人”
的境遇去认识
—
或只从市民社会以及传
统文化的承传方面去探究老舍个性气质的
生成,是无法感受到属于老舍特有的心灵
深处蕴蓄着的“双重遗弃”的感受。被旧时
代遗弃使他在理智上接受新时代,被新时
代遗弃又使他满含新旧更迭的哀歌色彩。
正是他顽强地将自己融入新时代的理性和
“东方的大梦没法子不醒了”(12) 。这
是被迫于生计而醒过来的,对于“好脸面”
的母亲和老舍自己都是难以承受的“末世
人”境遇,既使他本能地反抗着社会的不
公,但终于还是以“末世人”自认了。在中
国现代作家中以民族意识的强烈而言,当
首推鲁迅和老舍;以批判国民性的持久与
心理强度而言,也当推他们二位。鲁迅通
过挖掘历史上汉民族不断遭受的异族和本
族统治者的奴役,来阐释国民的奴隶根性
(13) ;老舍则在清王朝灭亡和旗人败落的
历史巨变中思考着满民族在现代的命运。
汉人鲁迅和旗人老舍几乎是在相同的对象
面前,看到了∶被征服。正是这被征服,使
老舍对征服者持久地产生着浓厚的研究兴
趣。历史的沧桑感所带来的如谜如梦的混
沌和沉重,使他在相当长的时间内疏离政
治,却没有妨碍他在远赴英国之初就开始
的对不同国民性的比较,并由此将批判推
进到最有心理障碍的领域
—
旗人社会。
他的第一篇文学作品《小铃儿》中的孩子就
说出了∶“我长大了给父亲报仇! 先打日本
后打南京!”30 年代的自传体小说《小人物
自述》,40 年代的回忆文章《我的母亲》,都
明显流露出那“末世人”境遇给予他的隐忍
和伤痛。英国保守的政治环境虽然限制了
他在政治上的倾斜,但他却在文化精神的
反差中找到了适合自己的创作切入点。在
空前的民族危机中,他奋勇投身抗战洪流,
在《四世同堂》等作品中,不但表达出“旗人
当汉奸罪加一等”,而且那被压抑的民族意
识和沉郁的个性气质还以隐晦曲折的形式
渗透在他笔下的人物甚至小羊圈的小角色
塑造中。
他的双向文明选择,化成了乡土情感和现
代理性的冲突,使他的个人体验在他最精
美的创作如《离婚》《骆驼祥子》《四世同
、、
堂》、、、、
《月牙儿》《断魂枪》《茶馆》《正红旗
下》中满盈着悲剧美学意蕴。我们强调从
“穷人”和“末世人”两方面的境遇去研究老
舍个性气质的形成,目的在于真正触及他
情感体验和认识自我情感表现自我情感的
复杂性,才能把握老舍沉郁的个性气质。
二
老舍个性气质的升华是指他将自我感
情体验和认识,自觉化为对外界对象的认
识形式和表现形式,使自己的个性气质升
华为作品悲喜交融的抒情情调和艺术形象
的个性气质,从对象自我化进而自我对象
化,形成了他创作的个人风格。
上面我们提到老舍心理尤其是民族心
理的高度压抑,和这种压抑的难以释放,由
此给他带来理智加于感情表现的“掩饰
物”。即使是在新中国各民族平等的境遇
·39
·
中,老舍理应可以用审视历史的眼光去审
视那一段旗人社会的沦落史了,但《茶馆》
却因“历史挽歌”情调而遭到政治批评,使
他被迫终止了写作旗人题材的计划。这位
“经过了生活的甜酸苦辣的,深通人情世故
的人”(14) ,其民族情感一直被主客观两方
面压抑着,在新社会仍然被压抑。由此去
反观其个性气质的升华,也许是更清晰的。
可以说老舍是个清醒的悲观者。他不
认同那些“神经过敏的,每每以过度的感情
看事,而不肯容人的人”,因此他才“由事事
中看出可笑之点,而技巧的写出来”(15) 。
又因为“不知是哭好哇,还是笑好”,他才将
内心的悲愁压抑化作“一种苦笑”(16) ,
“一
种难言的苦趣”(17) 。这个清醒的悲观者
的创作个性和艺术才华正体现在对市民社
老舍的情感世界添浓了城市庶民性的色
彩。
的笑,幽默在此充当了情感的“掩饰物”,给
给了老舍笔下多少他喜爱的人物以安宁,
同时也显示着老舍自己的惆怅。老舍的爱
花草、爱清洁、爱秩序、保持与自然的亲近,
既是个人习惯也是文化情思,与他对高洁
人格的尊崇融为一体,也反映着城市庶民
对恢复传统社会生活秩序的追求。再次,
旗人的生活小趣味极旺盛,种花养鸟之外,
幽默很自然地在语言机趣、状摹品评人物
这些生活艺术的基础上“升温”,成为民族
的一种基本素质。还应看到,近代以来的
社会大变动也在促进旗人社会中那高度成
熟的礼俗文明趋向幽默化,其中种种啼笑
皆非的情状,必定造就着老舍那哭不得笑
不得的心态。当他将自己的个性气质融入
对庶民的表现和批判时,就必然化为含泪
会灰色人物和灰色悲剧游刃有余的表现
上,悲喜交融抒情音响中沉郁的主调也由
老舍创作的深度和广度都主要体现在
此而萌发。
众所周知,北京市民社会是没有经过他作为北京市民社会的表现等方面,而不
近代生产关系变革的乡土性社会,经济的是批判者方面,这与他个性气质中还缺乏
不发达给予人们的是既务实又封闭忍从; 思想家的勇气却充盈着艺术家的良心有
与宗法伦理社会特征相统一的伦理道德规关。他说过,没有五四运动他不会成为作
范,形成了乡土社会普遍的礼俗文化礼俗家,没有英国的经历他不会成为作家。五
人格。旗人入主中原后更将礼仪发展成艺四运动将众多中国知识者的思想焦点从政
术化的俗规。源于对这种社会生活的个人治转向了文化,时代的兴奋点也移向了思
情感体验,老舍的精神世界显示着鲜明的想革命;在域外对中西文化差异的感受,使
城市庶民特征。首先,思维方式是以务实、他处于压抑中的情感世界大大活跃起来。
家庭伦理、道德人格为基础的“修身齐家治一方面,英国人的“态度虽是那么沉默孤
国平天下”,同时辅以现代理性知识作为务高”,可是“心中很能幽默一气”(19) ,给了
实的基础和传统道德的补充。《二马》中老舍一种他乡遇知音的感受;而面前中国
“学真知识”的理想; 古老文化和道德传统的式微,感伤叹惋又
“用真本领”《猫城记》
中开出的“知识与人格”的药方,就是老舍淡化了老舍理性批判的力度。这样,他那
用以救治“国民无人格”、“国家无国格”沉儒家文化理想和对现代北京市民灰色人文
疴的利器。其次,作为孤高人格退守阵地精神的批判,却也因此而更增添了理性的
的乡土感情。北平是老舍魂牵梦绕的生身诙谐。于是当作者需要赋以喜剧性的幽默
之地,它使人“心中完全安适,无所求也无调侃时,势必含着泪痕悲色;而当作者将他
可怕,象小儿安睡在摇篮里”(18) 。北平还们推向悲剧性的磨难时,同时不能不含着
·40
·
无限的感喟哀伤。他在一系列小说中不断
试探着求证“知识与人格”的模式,结果又
总是无望,他不能不失去笑容,只在抗战中
民族坚韧求生存的抗争中,我们看到了老
舍的昂扬。从以上分析中可以说明∶(一)
老舍的幽默主要是出自主体的压抑及其升
华,而不是出自主体的悲观。(二) 老舍的
喜剧意识来自他深层心理的悲剧意识即他
对表现对象悲剧必然性的认识。当对象的
悲剧性超出了主体的承受力时,笑是无从
产生的。但不论是悲剧压住了笑,还是以
喜剧形式(幽默) 表现悲剧时,他创作的基
本抒情音响和艺术氛围都是沉郁的,都是
他个性气质对象化的结果。
老舍个性气质的升华,还表现为他那
些成功的艺术形象都带着作家自己的个性
气质。他三部最成功的、他自己最喜爱的
长篇小说中三个重要人物老李、祥子、
宣基本的性格特征都是沉郁、压抑,内心世
界的丰富性和矛盾性表现为激烈的自我冲
突;他们都带有天然生成的超越生活环境
的孤独和孤高。老舍以极其喜爱
—
甚至
是偏爱的感情描写着他们的朴拙,时不时
就把自己的生活片断给予了他们。因为他
们心灵世界的现实主义表现形式,正是老
舍惯常在被动情境中体验和认识自我这一
普遍形式的反映。还值得注意的是,老舍
也将自己的潜意识心理化为人物的潜意识
和显意识表现出来。比如,老舍小时候生
活在纯女性的世界中,
祁瑞
“久而久之也有点近
乎女性的倾向”(20) 。同时也形成了对性
的保守、恐惧和节欲倾向。
当老舍笔下的人物连沉重都不再具有
意义了而只能“无所感”的时候,作家的心
态只有表现为无可奈何的苦笑了,像《我这
一辈子》的主人公那样“笑”自己一生的努
力。老舍个性气质的升华就这样将自己的
真情实感化为作品悲喜交融的抒情情调,
形成他创作悲喜交融的艺术风格。喜剧情
调不能抹去他本质的压抑沉重的情感特
征,这不仅从祥子等成功的悲剧性人物的
个性气质上显示出来,还从他们的潜意识
中浮升起来;不仅从作品的悲剧性方面得
到验证,也从作品自身的喜剧情调中加以
显现。喜剧情调和幽默诙谐作为老舍个性
气质的“掩饰物”,并不是事物的历史喜剧
性的产物,而是事物历史悲剧性的果实,是
这悲剧被揭破的自然产物,是老舍沉郁的
个性气质的必然升华。
三
慎务实的中年心态的反映,在个人行为方
式上则是温和的直面现实人生的素质的外
化。研究者、读者、朋友、家人以及他自己
沉郁,对老舍来说,在心理特征上是谨
都认同他个性特征中“外圆内方”;如果从
研究的角度出发,更多地把握其“内”的一
面,似能更深入地开掘他的个性气质,从而
更准确地理解他外在的行为特征。
时代和生成环境造成了中国现代作家
一种徘徊、苦闷、忧郁的心理音响。深沉冷
峻如鲁迅就这样说过自己∶“本以为现在是
已经并非一个切迫而不能已于言的人了”,
但“有时候仍不免呐喊几声,聊以慰藉那在
寂寞里奔驰的猛士, 使他不惮于前驱”
(21) 。极富激情的巴金虽然“有一颗飞向
广阔的天空的雄心”,
“然而我的力气拖不
动记忆的铁链”(22) 。老舍与他们的心理
年轮不同,他将自己“内”面的挣扎理解为
“牺牲”, 他“吃的是糠, 而道出来的是仁
义”,对于一切负着责任
“
前五百年,后五
百年”全要管(23) 。但他实际上还缺乏鲁
迅那种以自虐反抗受虐,以复仇反抗绝望
的心理强度,没有鲁迅“肩住黑暗的闸门”
而耗尽青春的老年心态,也不具备巴金那
·41
·
样坚决与吞蚀青年可爱生命的黑暗势力抗的哲学》中的孙守备,后又通过《离婚》中的
争的青年心态;老舍拥有的是既不奉行“命《骆驼祥子》《大悲寺
丁二爷、中的曹先生、
该如此”又不能绝然反对“宿命”的中年心外》的黄先生等形象表现扶危济困的情爱
态。这样,他的个性气质就难免缺乏热烈宽恕,而李景纯、丁二爷、钱默吟那样除恶
和激情,而温和的直面现实人生的
“
扬善,以刀马护教”(27) 的英雄,更为老舍
外圆内
“
方”的素质便突现了出来。心向往之。值得注意,实际上正是基督教
作为一位“幽默大师”,老舍的心理、行博爱、宽恕、平等精神与乡土性市民社会相
为特征当然和他的幽默心态是紧相连系对主义思维习惯的相通,强化了老舍温和
的。茅盾认为老舍早期小说中的人物和的中年心态和幽默心态,而救世的热忱又
“从热蒸蒸的斗争生活中体验过来的作家进一步稳定了这种心态并同时表现在他心
们笔下的人物”“有不小的距离”(24) 。这理、行为的忍从。
“不协调音符”从社会政治学的角度看,可平等、博爱、宽恕的基督精神和传统的
以理解为幽默缺乏节制和深刻思想的照耀伦理道德观念,都基于人性本善和可能向
所造成的浮躁浅薄;但老舍的幽默主要并善的假定,对于强者和有势者都主要是一
非作为他的政治见解在创作中起作用,反种劝谕,依靠的是精神道义上的感化和优
之,可以视为他对自己缺乏深刻的社会政
都与他个性气质的心理、
胜者的忍从。善与恶的对比和一败一胜,
治见解这一弱点的回避,作为冲稀他在新是老舍创作基本的人物组合结构,这些又
旧交替时代的心理压抑和心理危机的缓释
手
的
默幽,时段
个或作创
行为特征相吻合。
剂。为此
默幽动调
他在, 人行为中,尤其他主要以道德即善恶去度量人物,而道德
在他心态才与其中修养的积聚又被他覆盖了传统道德修养和
年心态、孤高心理具有了同构性;他的幽默现代公民规范双方面的内涵,这是他创作
才没有全流于浅薄,反之,是通向了他个性中超历史主义价值尺度的道德价值尺度。
气质的沉郁。“立在‘五四’运动外面使我的思想吃了极
这里不能忽略乡土性市民社会的影大的亏”
“
在限制了审视现代中国
(28) ,亏”
响。它本来就难以产生巨奸大滑或英雄豪社会的思想高度和文化批判的力度;但他
杰,却易于形成一切处之泰然的生活哲理, 却绝不缺乏“外圆内方”的品性,即宽厚而
很自然地强化着老舍对温和的人道主义的刚强的硬气、能担待人的品性和独立承担
依归。进一步看,乡土性市民社会也容易命运的豪勇。他塑造的好人形象共同特征
接受宗教救世宗旨。老舍入基督教会的深是孤单的个人奋斗者,往往经不住恶势力
层原因正如有研究者指出的∶在于“老舍的的肆虐而败下阵来,由此形成他的好人系
心理状态和所处社会情境与基督教所以发列心理、行为方式的整体景观。他们形似
源和得以广泛传播的社会基础和社会心理柔弱,实是顽强甚至壮伟的忍从。祁瑞宣、
在本质上具有很大程度上的相似”(25) 。王利发、尤大兴(
黄先生、《不成问题的问
作为思想启蒙先驱者的陈独秀很早就把主题》) ..从这一特定意义上说,正反映了
张“把耶稣崇高的、伟大的人格,和热烈的、老舍“内”面的忍从挣扎达到的强度。他们
深厚的情感,培养在我们的血里”;并提出的“行为—
—
合乎良心的
—
必须向新思
基督教的教义“科学家不曾破坏,将来也不想道歉”, 他们的“思想
—
合乎时代的
会破坏”(26) 。老舍创作伊始就通过《老张
——
必须向那个鬼影儿( 指传统) 道歉”
·42
·
(29) ,于是都只能“且战且走地活着”(30) 。
个人的行为特征既受制于其心理特
征,显示其观念形态,但矛盾、变异、差距又
往往存在,这也在老舍“外圆内方”的性格
组合中得到验证。“论仪态风度,老舍偏于
儒雅洒脱”(31) 。“是经过了生活的酸甜苦
辣的,深通人情世故的人”,但又“坚守着一
定的限度”(32) ,“绝不俯仰随人”(33 ) 。
“内”与“外”在转化中整合,形成了老舍“软
而硬”的性格,在形态上和心理深度上恰与
传统儒者“和而不同”的人格理想相通。还
须进一步看到,他的“自持坚毅”和“老成持
重”直接关联着其使命意识和忧患意识,这
又更使对他的个性气质研究具有了重要而
普遍的意义。儒者的“士不可不弘毅,任重
承担精神便光彩照人。抗战中他为文艺界
的大团结而出面主持文协工作;建国后成
为“写作最勤,产品最多,造诣最高的老作
家之一”(39) ;文化大革命中他最后一次挺
身而出作了舍己殉难的选择。尽管他的理
想和追求曾一次次被击碎在现实的“硬壁”
前,但他却能终生不改其度,他个性气质的
沉郁正是这种忍从舍己心理、行为特征的
集中体现。
四
伦理
—
文化,是最能显示老舍观察
体验和表现生活的持久兴趣所在的视点。
在“五四”以后反传统的中国文化精神重建
新旧、
(34) 。既需要承受这双向的压力
矫正它、
,要整合
而道远”,在老舍身上化为了要用很大的勇
气去承担的“五千年的历史”,要背负它、批
判它、分析它、
融通现代与传统,我们就完全可以理
、认识它
解老舍之为老舍了。这甚至从他的退婚、
交友、对待批评的态度、参与社会活动等个
人行为中也充分体现。退婚、出国、投身抗
战可说是他改变自己命运的重大行动,其
中既有直道而行,又有委曲求全。退婚深
深刺激了母亲,为此他得了很重的病(35) 。
他小说中的王德、老李、祥子、祁瑞宣的
“病”,都直接间接地揉进了自己“病”的记
忆,并显示着压抑和抗争中的忍从。他“非
常喜欢交友,最能合群”,同时也是富于艺
“
术家气质,能够孤独的人”(36) 。在择友上
他既能舍己从友而又绝不鄙俗,
“无论对手
是地位怎样高的或计谋怎样巧的,他也要
直言不讳,守正不移”(37) ,可见孤高与宽
容的统一也体现于包括交友在内的行为
中。对待别人的批评,
“骂得对呢,我须接
受;骂得不对,便一笑置之”(38) 。他待人
处世,修身谨严,而一涉大局,救世热肠和
它式。改善
改变传统的物质与精神的生活方式,
运动中,老舍用持之以恒的努力,构造了一
个独特的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的思维模
改变传统文化及其载体的人,反传统和重
铸传统是近代社会变迁的历史必然。老舍
的生活历程和个性气质都很特殊,创作伊
始就沉浸于对北京市民社会人情世态和伦
理文化的深刻反思中。当时,不仅是时代
潮流已从思想启蒙和文化精神重构逐渐转
向了具体的革命行动,给了“五四”反传统
一个冷却的过程,引发了对反传统的重新
审视;同时,北京市民社会以及中国传统伦
理文化自身的复杂性也需要重新审视,这
必然制约着老舍择取新旧文化的优质成份
磨合的创造性转化。这创造性转化的思维
模式,形成在老舍那里更主要地显示为一
种直观感悟性。
文化选择需要对被选择对象拉开距离
的超越审视。早年生活境遇及由此形成的
孤高心理虽然使老舍保持了对灰色市民灰
色生活的思想超越,但批判抉择所需的清
醒理性却不是与生俱来的。“生在某一种
·43
·
文化中的人未必知道那文化是什么”(40) 。
严格地说,老舍是从创作《二马》开始由于
获得了两种异质文化的参照,才形成了他
那温和稳健的文化建构模式。他既在现代
意识层面上对传统文明细加审视,又以传
统文明中符合理性和人性的一面对现代文
明进行抉择。务实的心态和对审视对象的
理性超越,使他既没有滑向旧文明的极端,
又对随波逐流的“新潮”保持着必要的清
醒。老舍选择的是一条双向文明批判的道
路,正确地对待复杂的传统文化,
“谁也不
能否认这文化深厚的力量,而一脚把它踢
开;谁也不应把这些美德与恶德一齐铲除,
毫无选择”(41) 。他同时认为应在调控中
有序地建构新文化,新知识的输入必不能
原则,与基督教爱的理想和救世热忱互补
互融,与佛教的良知感化和苦行品性相通
相成,以之作为拯救“没了‘灵魂’的中国人
心”(43) 和建设新的人格的基础。这新的
人格在老舍那里体现了中国传统人伦关系
的诚与美,既养育了象孙守备(
《老张的哲
学》) 、《骆驼祥子》
曹先生() 那样并无宗教
情感的人的古道热肠,也养育了象李静姑
父《老张的哲学》() 、《牛天赐传》
牛老者() 、
沙子龙《断魂枪》() 、《四世同堂》
太急”(